脖子挂听诊器的小伙朗读,左边老太太似听非

惹尘埃

鲁敏

1

清晨公园一角,怪滑稽的三人组合。一个脖子里挂着听诊器的小伙子在正儿八经地朗读,左边的老太太闭着眼睛似听非听,他右边的年轻女人表情严厉,像在监控小伙子的每一根毫毛。小伙子挺精神,雪白的衬衫传递着某种无谓的姿态。

他们跟前,是张简陋的桌子,铺着白布,上面放着气压计、按摩器、理疗仪之类的器械,旁边的一棵树上,挂着视力表与人体经脉图。两张表随风微动,微型旗帜般,宣告着日常生活在某一个瞬间的安谧与空洞。

“能不能帮点忙?”我怯生生地问道。他果断地摇了摇头。“你太好了,医生。但我不想让你卷进去,我只想独自一人来对付这种局面。”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又用略微不同的声调重复了一遍,“是的,我要独自一人来对付这种局面……”

《罗杰疑案》的第三章《种南瓜的人》结束了,抽象的老派悬疑停滞于树枝间的晨光里,公园这一角在摇晃的虚构镜像中重归温吞的现实。

小伙子抬起眼,征询地等着。老女人仍旧闭着眼,一阵极小的风吹过,她却遭了惊雷般地醒来,眼里两团白内障薄门帘儿般:“我又睡着了?得,韦荣啊,读累了吧?我也该回家了。”被称作韦荣的家伙蛮快活地摇摇头,帮着老太太收拾她的零碎:水壶、软帽、拐杖、老花镜、报纸、外套。

老太太心满意足地挎起年轻女人的胳膊:“今天的晨练结束,咱回!正好,肖黎啊,我要跟你说说那个姚处长,教育局的,后备市管干部,你明天中午要见的就是他!”

肖黎一言不发地扶着老太,刚准备走,后者突然又冲小伙子加了一句:“明天再给我带三个疗程的金视丸!”“哎!我还给您老打六五折!”韦荣挥着手殷勤作答。

这是肖黎与韦荣的第一次见面,她从头到尾都虎着脸,可她感到,他毫不在意,反像是很自如一般。初见的人之间,总会有小密码般的信息,可以得出讨厌或是喜欢这样基本的判断——从第一眼来看,她并不排斥他,但是!

“天哪!那小家伙玩的是多低级的把戏呀……”还没出公园门,肖黎就憋不住了,厌恶得想吐唾沫。“您老装什么糊涂?什么破烂金视丸!还三个疗程!”

“你还不知道我?四十多年的内科!都‘专家门诊了!你说我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徐医生笑眯眯的,慢性子,“这金视丸,入口微甘,我估计呀,就是淀粉,最多有点枸杞子。”

“那您还由着他骗!两个月花去三千块!怎么啦这是!”肖黎火气更大了,听到自己脑门上某根筋跳起来。最近都这样,她很容易愤怒——像另一些不同种类的人,很容易疲劳,很容易多情,很容易哭泣。

“嗳,那三千块,东西可多!十二盒金视丸,一个红外理疗仪,还有保健足疗桶……人家全都打折的。”徐医生满脸怡然,假牙雪白,“这小伙子啊,每天陪我聊天,还经常去我家,替我检查煤气、买米买油、到银行查工资卡什么的,你也听到的,他还替我念念小说……三千块还能买到这些个,我都赚到喽!”

“对嘛,这就是他的小手腕!您这样简直是纵容……呀,八点四十,我要上班了!”肖黎急忙忙把老太太送到单元门口。

“唉呀,骗子自有骗子的好,你不懂……”徐医生摸索着她的门钥匙,一边像只老母鸡那样咕咕自语。突然,她回过头,老年人的惊觉与迟钝,“嗳,你走啦?姚处长!我还没跟你说到那个姚处长呢……”

但肖黎没有听见,或是听见了而更不愿停步。这不是徐医生第一次给她介绍男人,恐怕也不是最后一次,实际上,大家都疲塌了——这是老太太表达友谊的方式,肖黎得收下,如同一个天真而无用的礼物。

患有白内障的徐医生今年七十有四,肖黎呢,刚三十二,按说是扯不上的,但她们的交情,不浅。要说最初的缘起,可能跟肖黎的不信任症有关。

何为“不信任症”?这也是现编的词,不太准确,具体地说,是不论何事、何人,肖黎都会敏感地联想到欺骗、圈套、背叛之类,统统投以不信任票。

具体的表现后面详细再说,这决定了她完全算不上是个乖巧、可爱的女人,可这或许并不能怪她,人的诸种弱点都是有原因的——我们往前追溯一点,从肖黎丈夫的意外死亡说起。

2

两年半前,肖黎的丈夫死在三十一岁,这是一个不该死去的岁数,更重要的,他死在一个他不可能出现的地方。不是病床、办公室或卧室,不是他上下班的途中,或是前往某个公派地点、亲戚、同学的路上。他是白下区税务局的一名分账会计,主要工作就是坐在电脑前,对一些数目进行繁复庞大同时也是意义极小的操作。他就算应当死在三十一岁,也应当死在上述的各个可能的地点与处所。

然而,怪得很,他死在城北以北的城郊接合部,距离市中心他工作的税务分局足有五十公里,偏远得令人瞧不起,在一个快要完工、但突然塌陷的高架桥下,他被压倒在一堆新崭崭的钢筋水泥板里,好像他经过漫长的跋涉就是为去赶上这座桥的坍塌。

那是夏日中午的十二点四十五,正是全城人甜美小憩的午休时分,包括工地上的工人们,为了避开滚烫的桥面,以及桥下的一片狼藉,他们在附近的绿化带另寻了一处阴凉,以草帽遮脸打起痛快的呼噜。没有人知道事发时的情形,没有目击者,而受难者也只有他一人——在高架桥轰然断裂的时分,世界像是突然说好了似的,按下了暂定键,所有的车辆与行人都定格在安全的地带,只有肖黎的丈夫,不知他从何处来,亦不知他要往何处去,大太阳下,他步履匆匆,为了赶时间而抄近路,急忙忙地从这座即将诞生、亦即将死去的高架桥下路过……也许,他还侧抬了一下头,在强烈的光线下眯起眼,打量了一下这座高架桥宏伟的架构与生硬的线条。出于职业性的思维习惯,他一定会想到:这座连接外环路与物流中心、用以承载众多重型卡车的高架桥,是纳税人税款支出的漂亮篇章,是市政建设的又一个丰功伟绩,也是……容不得他在头脑里打完一个三句式的排比,这座尚未获得命名的高架桥突然在肖黎丈夫的头顶吱嘎作响,伴随着一阵黄色烟尘的腾起,桥梁如紧握的双手突然松开,一个参差却匀称的裂口出现了,接着,以来不及惨叫的速度塌陷,遽然压往肖黎丈夫的头顶,淹没掉他作为人类存在的最后一个瞬间。与此同时,更多的烟尘缓慢翻滚,如精心设计的礼花,并制造出沉闷的轰响,惊醒了远处打呼的建筑工人们。“他奶奶的,我做梦回家过年放炮仗了!”一个粗壮的汉子揉着他惺忪的眼睛,快活地咒骂道。

从事故发生至当天晚上,七八个小时之久,没有任何人发现到肖黎丈夫与这座桥的关系——闻讯而来的工程方在震惊中分头查点了所有可能在场的施工与管理人员以及方圆一带的学校与住户,甚至包括他们的宠物与汽车,继而莽撞地做出了乐观的判断:“零死亡,不幸中的万幸啊。”诸多相关的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今天中午一点左右,位于绕城公路与玄武大道交叉路口、通往大王湾物流中心、即将施工完毕的高架桥主体发生断裂性塌陷,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具体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之中……”电台整点新闻以权威而匆促的语气播报,肖黎边听边做晚饭,两岁

的儿子小冬在看电视。

六点半了,肖黎奇怪丈夫为何迟归,而且没有电话?作为一个税务小吏,丈夫具备公务员的诸多习惯:富有计划性,重视预告,如有变动保持联系,从不无故离场……今天可真是奇怪。肖黎打过他的手机,通了却没有人接。

这顿清蒸鳊鱼、素炒西兰花的晚餐永远没有等到丈夫的筷子(此后,肖黎永远从家庭菜单上删去了这两个菜,不完全出于哀悼,她是惊惧于当时的情境——她生气地抱怨着丈夫,而后者的身体早已在桥下变得僵硬——这两道菜由此变得触目惊心了)。晚饭后,把小冬哄睡之后,肖黎又拨打了几次丈夫的电话,一共五次——最终,她拿到丈夫的手机,九个未接来电中,五个是她的,另外一个是单位的,还有三个,来自同一个号码。

直到凌晨五点半,电话响了,和衣未眠的肖黎已经开始知道:这不可能是丈夫本人打回来的了。

一个客气但试探性的声音:“我这里有部手机,这是未接来电,请问……您是手机主人的……”

肖黎警惕了,注意让声音不要抖:“我是他妻子!他怎么了?他手机怎么在你手里?有什么情况,好商量啊!”肖黎以为丈夫被抢劫了,她想象着毒打、敲诈、人质……她匆促地回头看看熟睡的小冬,以确认这一个还是完好的。她知道她的生活就此裂开,不会再拥有平庸的宁静了。

“哦,不要紧张,出了起事故……他身上没有证件,请报一下他的姓名、单位、职业、年龄……”对方小声商量着什么,背景有着奇特的寂静感,像大雪普降的夜。肖黎把耳朵紧贴着手机,另一只手提起家里电话,随时准备拨出。

肖黎详细地报出丈夫的情况。一边报着,心跳变慢,她搁下座机话筒:用不着报警——某事,已经发生了、已经结束了。

电话那边换了个人,语气颇为温和:“……您丈夫是国家工作人员,我们也是,大家自己人,请相信,我们一定会处理好他的事情,但是……”

电话那边的两个人开始轮流跟肖黎谈各方面的情况——时间是凌晨,正以凌晨特有的异样流淌,如梦境的黏滞与眩晕……他们富有耐心和条理,像在重新构建一个软体的永远不会塌陷的高架桥。

他们解释时间问题。您知道,这事情得层层上报,现场是要封锁的,不能随便动的,但那些记者们又一直催着,要统一口径,要通稿,我们一直是确认没有伤亡的……清理工作晚上才开始,所以,您的丈夫到夜里才被发现……很抱歉过了这么长时间,但医务人员做过检查,事实上,他在第一个瞬间就……他没有任何痛苦。关于这次事故的具体原因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相关事故责任人我们一定会严惩不贷!

接着是地点问题。现在,这个事故,已经作为“无人员伤亡”上报了,定性了,发布了……所以,您的丈夫“不该”死在这个地方,当然,他不该死在任何地方,他还这么年轻,请节哀顺便……我们的意思是,他的死跟这个桥不该有关系、不能有关系……当然,这话您肯定不理解,我理解您的不理解,但我相信您最终会理解,您毕竟是国家工作人员的家属,您会明白我们的意思……

接着是一个颇为巧妙的建议。您丈夫已经去了,这是悲哀的,也不可更改了,但我们可以把事情尽可能往好的方向去发展……可不可以进行另一种假设,如果您丈夫的死亡跟这座高架桥无关,那么,他会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死在其他的什么地点吗?比如,因为工作需要,他外出调查某单位的税务情况,途中不幸发病身亡?我们想与您沟通一下,他是否可能患有心脏病、脑血栓、眩晕症、癫痫病……不管哪一条,这都是因公死亡……

他们推心置腹。真的,只要您同意这样处理,事情就大不一样了,这关乎这起事故的性质!您可以想一想,相关人员的前程,他们多少年的仕途,还有他们的家庭子女……

接着是配套承诺。您放心——具体的情况全部由“我们”去“协调”,医院证明,到税务局协调认定为因公死亡,按最高标准发放一次性补贴,并且,你们的孩子可以享受抚恤金直到十六岁……包括孩子将来的重点幼儿园、重点小学与重点中学,“我们”也都会安排的,这是一个利益最大化的处理结果不是吗……

还有压力的巧妙施放。话说回来,肖黎女士(她并未说过她的名字,可这几分钟内,他们查清了,了不起的效率),您也知道的,一座未竣工的高架桥,不管上面还是下面,都是不向行人和车辆开放的,就是抄近路也是禁止的!您丈夫,咳,老实讲,他是违反了交规!而且是在工作之外的休息时间,在一个跟工作无关的地点,您想想,没有任何单位应当为他负责的……所以,现在这样处理,真是很好很好的……将来,您要独自拉扯孩子,很不容易的,他才两岁(听听,他们什么都清楚)……时间很紧,我们一定要在天亮以前,达成统一。您也说说吧,还有什么想法?

“行。”肖黎迅速地简直像是不耐烦地小声回复,一阵奇特的震惊与分裂感控制了她,有某个瞬间,她惊讶于电话里那两个人的腔调与角度,真像一对商务谈判高手!不可思议,他们竟会这样跟她讨论她刚刚死去的丈夫,在这噩耗突至的凌晨!肖黎本来还发着抖,还在涕泪交流,可给他们这样说着说着,她被冻住了,这惊人的冷酷麻醉了她的撕心裂肺。

肖黎再次回头看看她唯一的儿子,她想赶紧结束这个电话,以免吵醒小冬一她觉得小冬此刻的睡眠非常、非常重要,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护。

“对,我答应。”在对方怔住了一般的空白中,肖黎再次重复,“不过……请把他的随身物品还给我,钥匙、手机、包什么的。”日常的思维回来了,她想要他留下的东西,那似乎仍然有热度的部分,他用以打开家门的钥匙,他的名片夹与旧笔。

“当然。那当然。包括他手机里的一切,我们都不动。”那头停了一下,又小心地加了一句,“手机里最后一条信息,我们已了解过,无关紧要……您不要当真,一切都过去吧,他就是因工死亡,没任何别的事情……”

“什么?”肖黎惊讶地追问,她注意到对方语气里突然而来的体恤。咯嗒。那边已非常轻地挂上了电话。

直到拿到丈夫的手机,她才明白那个语气的含义——丈夫的手机比他本人要结实得多,摔出两道裂缝的显示屏依然可以正常运转,她查阅到最后一条短信:“出来了吗?快点!我下午要准时上班。”发自当天中午十二点半,同时,这个号码还在稍后留下了三个未接来电,在它之后,才是单位与肖黎的另外六个未接来电。

这个号码,是在那个中午与活着的丈夫最后联系的人,也是第一个呼叫死去的丈夫的人,当然,这正是导致丈夫奔赴死亡的人。号码肖黎不认识,但丈夫显然熟识,他给这个号码取了名儿,顽皮而古怪:午间之马。这显然是心血来潮但又富有闲情逸致的编造,完全不像一个严谨的税务人员所为。

肖黎被“午间之马”击中了,满面是血,疼得不敢当真。这伪造的名字涵盖并揭示了一切可能的鬼魅与欺骗。

3

“您不要当真,一切都过去吧……”

时隔多日,电话那端作为结束语的劝慰

仍像支棒槌一样时不时地抡起来,嗡嗡地逼近肖黎,灼然而危险,但从不真正打下。肖黎把嘴角向斜上方牵起,熟练地露出冷笑。不过一日一夜,无名高架桥与“午间之马”,这两样闻所未闻、毫不相干的物事,使她成了欺骗者与被骗者。

冷笑谁呢。自己。

那两个在凌晨与她长时间通话的“国家工作人员”,她差一点呸他们,狠狠呸他们一脸!可是不,现在,她欣赏他们的智慧与技巧,甚至,她回忆到一些差点忽略掉的真诚,他们那官方言语里带着的亲切人情,以及不可置疑的世俗正确性,而这,给她和小冬带来了如期而至,并仍将绵延的巨大实惠。

这让肖黎张口结舌了,她嘴巴粘住了,她连恶心与呕吐都不可能了。她清楚地看明白,她是这个谎言的同谋者与受惠者,今后漫漫一生,都要怀抱着这个秘密谎言,与之同床共枕,长久地被它占有,同时长期地享用它。

她试着把时间往前倒,咔嚓咔嚓像扭手表发条,把时间倒回到那个凌晨,就在那一刻,假装为了小冬的睡眠(多草率的借口,亵渎了纯洁的睡神吧),她那么轻巧地说“行”,她顺从地以一个好价钱出卖了新死的丈夫。她所做的,算是什么?

哦,还有,“午间之马”!那个又怎么说呢——像是两个绚烂的恶之花的痒痒,这个还没抓好,那个还要更痒!

于是,按下来,肖黎把冷笑对准死去的丈夫。

总的说来,他可真扫兴!她本可以凄凉地怀念,于饮泣中追忆他们的恋爱与怀孕、三口之家的零星片断……婚姻固有的温情部分,足可以像流水一样取之不尽,让她像其他的未亡人那样心碎地消瘦,然后在健忘中恢复,开始人们常说的“新生活”——-但显然,现在不可能了。从拿到丈夫手机起,从那条短信所属的怪异名字开始,事件的质地就变了,被某个活动力强大的异形分子给搅和了。

死亡不再是死亡,哀悼不再是哀悼。被毁了,并且,很污糟!

是的,现在肖黎可以毫不避讳地承认:相对丈夫的死,她更在乎那个细节不详的“午间之马”!她没法接受这被蒙蔽的耳光,这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庸俗啊!丈夫把她打发进了那样一群被遗忘被损害的蠢婆娘之列——傻乎乎地烧好菜,盯着表,守着孩子,一无所知地等着不忠的男人!真恨不得把丈夫从死亡里揪回来,流淌着热泪狠狠嘲笑个够啊!有什么好骗的呢!随便男女,随便什么鸟事情!外遇算个球!多少人在外面搞啊,哪个像你这般地举轻若重——搞到那么偏远的城郊地带,荒凉的大太阳下,还要赶时间抄近路,甚至把性命都搭上!这真太他妈的了!

更差劲儿的是,对于那个“午间之马”,肖黎已无追踪的可能——凌晨的电话里,对方明确过这一点,就算她执意行事,结果亦可以想见,那号码在“国家工作人员”的先期干预之后,肯定会关机,然后,停机。这个号码以及背后的“午间之马”,会跟随丈夫一同消逝……啊不,这还不是最糟的部分,那个人年纪几何长相如何?他们是旧相识还是新伙伴?是了不起的柏拉图还是淫邪的肉体狂欢?这些该死的详情还有意义吗?也许任何一个别的妻子都想知道,但肖黎不需要,她只在乎一个简单而粗暴的事实——她被至为亲密、交付终身的枕边人给骗了!当然,她从未希望过所谓的海誓山盟,她只求最基本的坦诚与信赖,然而,这也不能够!连他都如此,整个世界都是纸糊的不是吗!

内心的狂暴像地震与海啸、像所有能想象到的末世灾难,摧毁了她曾有的平和的旧性情,肖黎成了一个没有悲痛的寡妇,她所有的只是对自己的厌恶、对死者的愤怒、对整个世界的高度拒绝——这一切,皆不可告人。

肖黎就只有整夜整夜地在客厅(小冬在卧室熟睡)走来走去,听任自己的脚步敲打地板,像一只被两条巨蟒死死缠住的青蛙,除此之外,还能怎样?白天她还得好好地上班呢,上级们、同事们、已故丈夫的单位、小冬幼儿园的老师们、两边的亲朋们都在远远地好心等着她开始“新生活”呢——人们现在对隐私权可真尊重,特别懒洋洋,特别约定俗成,或者也是人际间安全距离的正当借口,她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说说她内心的大暴动!

4

退休主任医师徐医生就是这个时候跟肖黎交上好的,作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其睡眠的脆弱程度可以想见——她就住在肖黎楼下,眼睛不好,耳朵却太好:一清二楚听着肖黎一步一步在屋子里转圈。

凌晨两点,徐医生敲肖黎的门。这个时候,肖黎正进入她狂乱思辩的高峰,双目洞红,四肢酸胀,头发给挠得纷乱,宽大的睡衣皱得没了人形。她脑子里忙得不得了,非常讨厌这个时候被打扰。

徐医生是有礼貌的,她笑着开口:“我就是想问一下,你的靴子是怎么回事?”

“靴子?”说什么呢,肖黎恶意地抵着门,认出这是楼下的独居老太太。

“让我进来成不成?”老太太使劲挤了进来,她衣衫整齐,一副正经做客的样子,脖子还挂一副蛮讲究的金框眼镜,“靴子你不知道?马三立的名段子啊!一只靴子,‘咚!另一只呢,没了!”

“……”肖黎迟钝地低头看看,她穿的是双皮拖鞋,它在地板上会有脚步声——她是特意要听听那个,好歹是个动静!

“嗨,跟你的鞋没关系,跟扔一只留一只也没关系……啧,你没有幽默感吗?”徐医生不满意地摇头,“我是说,你打算穿着你的靴子到什么时候?要不,跟我说说呢,说不定我可以帮你脱掉呢!”

肖黎听懂了,什么狗屁幽默!她暴戾地回绝:“谁说我打算脱掉的,穿着就挺好!”

“成!那你就穿着……嗯,其实我能理解,你们小夫小妻的感情正浓着……”徐医生以一种过来人的长者口气,顾自坐下来,四处瞅,眼里的白色翳物随之移动。

这让肖黎愈发冒起火,这种软绵绵的鬼话她白天听得够多了!去他的,她真想说句大实话,她憋死了啊,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反正这会儿是凌晨两点,反正就是个半瞎的龙钟老太。“没有的事!我那丈夫,他死在桃花路上,挺带劲!他死得我都赚大发了!”

老太太瞪起眼,翳影占了快小半个眼眶。

“你知道个什么啊!还理解我,理解个屁!”肖黎极不友好,连水都不倒,只更快地走来走去,“还要帮我脱靴子!就你!”

老太太蛮斯文地一笑,不说话,只往后靠了靠。她有数,肖黎就要说了。

肖黎的确是说了,但她那也不能算是说,而是吐、呕,是倾倒泔水。

她讽刺,接着又嘲弄自己的讽刺,她假设,然后推翻这些假设,她指责,却又收回一切的指责,她诘问,却又因这些诘问而失声……如此这般逻辑混乱地叽里咕噜了一大通,天都没亮,反而被她说得更黑了一般,满房间都像堆了缠绕的乱麻。皮拖鞋仍在地板上敲打,肖黎口干舌燥、筋疲力尽——这无法挨过的凌晨啊,从手机半夜响起的那第一个黑色凌晨开始!

徐医生去烧了半壶水,又挑了半勺蜜,等肖黎的两片唇都沾上水了,才开了口,语气却平常,根本没把肖黎的两只靴子当回事。

“就这些吗?那好,你倒看看我呢,我那丈夫,都死了三十几年了!说起来是自杀,

可他为什么要寻死?谁不想活下去!唉,那死就是白死,是自取灭亡、自绝于人民!你听听,就这样红口白牙地胡说八道啊,你要是换作我,还不早疯了?算了不说我,只说你!多好啊,不能再好了……你想,是他们求着你去领抚恤金的对不对,这不是皆大欢喜嘛!谁在乎那个真相?尤其是你丈夫,怎么算卖了他?他要能活转了,绝对会高举双手赞成!我真奇怪,你气恨个什么?跟他们一起圆个谎怎么了,你四面看看,谁不扯谎啊。”

肖黎一怔,她不清楚老太太的丈夫究竟是怎么死的,三十多年……水可真甜,她又喝了半杯。

“至于第二个小问题……”徐医生沉吟着,接着竟笑嘻嘻的了,“你丈夫,他可比你幽默多了!午间之马!有趣儿!不过,谁告诉你就一定是那码子男女事?或者你丈夫在做小生意?他有个贩毒的坏朋友?他被什么人叫去收一笔小贿赂?一万种可能嘛!他不过是不想让你挂心……人活着嘛,总归要受骗的,被自己丈夫骗骗,有什么了不得的!”

唉,看老人家,还是和稀泥的劝解而已!这反而让肖黎更深地对谎言感到惧怕与憎恨,看哪,它那么滑溜溜的、善变并和气——照老太太的说法,她说个谎是皆大欢喜,她被骗一下亦是天经地义,通通是好的!那什么才是不好,难不成竟是“真”……肖黎忽而又感到骄傲——她为这个世界所感到的脏、羞耻以及不确凿的正义感,本就不指望任何人的明白!至于老太太的劝解,且先取了吧,这样想着,于是微微点个头。

徐医生却认为是她后半段的小调侃获得了效果,颇有成就感地看着肖黎,眼睛吃力地眨着,好一阵之后,面色忽然庄重了:“我知道,现在只有我才知道你的这双靴子!放心吧,孩子,我要让你开始新生活!”

听听,又是“新生活”,什么才算是新生活啊?人们为何如此向往?那是洁净的天空与无邪的大地吗?痴心妄想吧,这世上还有那样的去处吗?

5

表面上看,肖黎的一对靴子,好像还真的就此脱下了。从那个凌晨起,她结束了通宵的走来走去,重新拥有了睡眠——那靴子是脱了,却又变成了袜子或其他什么玩意儿附到了肖黎身上,其表现形式,即前文所提到的“不信任症”。此病症如微风,非常之细碎,无孔不入。

比如,看报纸或是听电台,消费向导、医药咨询这些作风豪放的商业假面,自是不必说了,就是挺端庄的新闻,肖黎也会发现端倪——其实就是遮盖物不是么,她唯一的兴趣就是掀开这层布:“某某指数持续走低”,胡说!她给小冬买对虾,一个月内涨了两块;“某公司宣布即将从事慈善”,幌子,这根本就是洗钱!

“据有关部门检测,该区所属二十八家化工企业排污处理均已达标……”不能当真的啊,小冬,去看看那边的水沟,连片鱼鳞都养不住!

拿起食品包装袋,她直翻白眼:“百分百天然维C,令您倍增活力!”“国际营养专家配方,天然牧场奶源,添加二十三种微量元素,帮您的宝宝赢在起跑线!”看到了吗小冬,无谎不广告啊!她叮嘱小冬不要相信出厂日期与保质期,“那就是一个大概的参考!期限内吃了不会死人就是!”

她买东西总要吵架,人家讲的任何一句话,夸她试的裙子合身、说价格已是最低折扣、向她推荐新款产品,她都会失态地翻脸,犀利地指出对方是在“忽悠”。

她忍不住细究人们相互间的寒暄,她聆听人们在会上的“抛砖引玉”,他们做计划,他们赞美与谦虚;在另一些场合,他们发狠,他们彼此交心,他们信誓旦旦;他们以天壤之别的角度定义同一件事多可怕啊,肖黎越听越觉得不妙,那么多话,完全不能捏啊,全是水分,全是泡泡,他们都是说说而已——语言的全部价值,就是用于消耗和装饰!

也可能,肖黎这“不信任症”的终极目标是为了小冬,为了他安然地睡眠,在丈夫离去的那个晚上,肖黎就发过誓的,她要让儿子一直能够那样无忧地睡眠——她没办法替小冬建造无菌室,她所能做的就是结合生活中的一切所见所闻,细小不舍地教导似懂非懂的小冬,尽可能揭露给他看这世道所有的异形!她才不像别的妈妈那样操心钢琴围棋心算或任何别的,不,她认为孩子唯一需要的教育就是:如何识别谎言,以及如何在谎言的野蛮丛林中过活。

当然,她这病症,偶尔也具有喜剧效果,比如,对付徐医生替肖黎所介绍的男人——这就是老太太庄严宣布的“新生活”!多年的“专家门诊”使得她拥有一张涉及各领域的庞杂人际网络,尤其当这张网络上大部分人都跟她一样,进入了退休生涯,其一呼百应之势可真惊人,一个接一个地,徐医生替肖黎张罗上了。

从一开始,肖黎的。回答就言简意赅:“我,那事,不可能的!”肖黎深知自己已经坏掉了,没有办法再跟另一个人融合在一起了,不仅仅是跟一个人,包括跟这整个世界吧。更何况,结婚,那是何等破绽百出、缝缝补补的事儿啊,趁早撒手了吧!

怎么就不可能,还年轻着呢!徐医生当然以为她就是这么一说,她满心想着只有她才能救肖黎呢,茶楼或是馆子,早把人都替肖黎约上了。某杂志社的美编、外事办处长、电脑销售地区总代理,也都算是漂亮人物。

——也罢,肖黎认了,就当老太太是她跟现实妥协的小缺口吧,偶尔装装样子,与这谎言世界大同,反正中午也没什么事情(午间之马:午间时光,疏可走马,桥下的丈夫啊,你当初是这意思吗)。肖黎略收拾一番、沉着地就去了,甚至还有一点兴致:她想或许可以做做游戏。

肖黎坐下来就先自我介绍:“我是办公室秘书,专职文字骗子,以讲话稿、内部信息及红头文件的形式专门写假话空话套话场面话……”这开场白有点突兀,但挺有趣儿的不是吗?对方愣了一下,看她蛮秀气的样子,笑了,这女子!好玩呢。

“那么您呢,您主要在哪一方面行骗?”她第二句话就有些让人坐不住了,外事办那位发了福的中年处长当即托辞而去,也有的倒能跟得上她的调子:“鄙人主要从事视觉欺骗,使人觉得我们杂志时尚、厚重、美观,赠品很高级!”

“那么,咱们吃点什么?你偏好什么口味?”肖黎不动声色,如同狡诈的猎手。

“不……您随便点,我保管都爱吃。”对方当然要客气,多绅士!肖黎却暗中一笑,无言道,这不就开始了!

接下来,她还有一大把的暗箭:“您跟原来的妻子为什么分手?”“我有个儿子,才上中班,您真的不介意?”“您满意现在的生活?对领导同事朋友,感觉如何?”“您看我还行?那您最中意我什么?长相呢工作呢还是性格?”每一句话都是陷阱,对方根本就搞不清楚,在哪里失足跌下了,况且有些话,初次见面,本来就不便实话实说!

最终,在初次见面的尾声,肖黎奉献出一个胜利微笑,计算器般精确指出对方一席谈中,假话所占的百分比,接着,她亲切地留下她那份餐费:“对不起,请您谅解,我不想跟一个骗子交往……”

大部分人都被肖黎的蛮不讲理给惊呆了,这个女人头脑坏掉了不是吗?真白长了个好模样!也有些家伙较为放松,他们摇着肥胖的手大笑:“啊,从没见过您这样的,

真太有趣了!肖女士,您知道你适合找什么样的吗?程序员怎么样,不行,那可是严密的大骗子!气象预报员?不,也不行,他们总出错儿,那么,整点报时员!这个最适合您,现在时刻,北京时间十三点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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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是为了徐医生,可更多的,大约是因为长期逆流而行的发泄之需,肖黎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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